沿着酉水河上行，可深切的感受到时光厚重的沉淀。自山岭上下看，酉水河平静的流淌在山谷间，翠色似玉带，有着光阴雕琢的痕迹。酉水河在沅陵到酉阳龙潭段，近三百公里水路，是一条久远的商道，连通着山陵与平川，流动着巴蜀与湖广的物资出产。
对向明来说，行走酉水河不仅是他的工作，更是他的酒文化寻访之旅。在行船年代，这是一条艰辛的路途，海盐或湖广产的大米、棉布在常德或沅陵被装上船，由纤夫们拉着启航，开始了高山峡谷间近三个月的商旅行程，货自龙潭上岸，转人力或马帮驮运至武陵深处或川黔各地，又装了茶叶、桐油、药材等山货返回。因而在龙潭的码头兴起百余家的商铺和长长的石板街，木板门的商铺里还用玻璃罐装着水果糖，布匹店里裁缝用传统的手工做着衣服，理发师在木凳上理着老式的发型。店子里当然少不了用缸子装着的散装老酒，味道纯正厚重，老段总是托着向明整坛的带回，每每在路途中又电话敦促再加点。酉阳的小荞酒、保靖的苗霸，更多的是各色的米酒，都一样的让人肠胃燃烧，或许这些酒能给予纤夫们些许的慰藉。回程快捷，船家和纤夫们甚至有时间欣赏沿途山谷间的风景。山谷幽深翠绿，多处应是日至中午才得见阳光，或可闻虎狼猿猴之声让人心惊，或可见长滩白浪翻翻滚之处叫人胆寒。猫儿滩、石堤滩、巴茅滩等等，归总起来，凤滩应排在首位。凤滩即是袁大胡子诗中的险哉八百滩了。连续的三个滩涂，白浪滔天，为多数纤夫所胆怯，船家必去滩头的大王庙请了香，委托当地纤夫撑船方得过。过凤滩后则河道坦荡，大半天即到沅陵城，戴筒子帽或瓜皮帽的商人走上码头，进货栈交割，行程得以圆满。顺利者必收获满满，打船丢货者必有损失，暗思着筹了本钱，再走酉水。
农耕的年代，河流主导着人们的行程，商贸的来往透着原始的顽强与质朴。在酉水河沿途的老码头里，大多成为了现在乡镇所在，保留了老石板街、老房子、老商铺，供人们追忆思古。龙潭的王家大院、老货栈、水码头，里耶的唐家船队，茶峒翠翠的故事，沅陵城瞿家商铺，应是老旧的记忆里较为经典的片段。还有着湘西土司王彭家军出山，远征东南倭寇的传说。应是自永顺的灵溪河畔出发，但当年的土司王城今已是一片废墟了。秦时的竹简穿越时空，告诉了一个迁陵郡与洞庭郡的故事。竹简的书信用船运往来于里耶与沅陵之间，时光会被拉得悠长，官员们等待信息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不知何缘由，成捆的竹简被废弃于深井内，却得以让后人见识到秦时的竹片。急于逃命的官员们携家带口的上船，将来不及销毁的竹简尽数倒于井内，又推倒井边土墙，将井废弃。机缘巧合，竹简被井底淤泥埋住得以保存至今。或许只有酉水河混沌的记忆才知道真相，但又是极易混淆的，不知是哪一场的战火。土家人来之前，当地有仡佬族、苗族。相传土家是古巴人的一支，被楚军追赶迁徙而来。人们逐水流而住，又藉着水流进行商贸往来，期间有多少的故国旧事呢。在河流的记忆里，或许有着溶穿伏曦与卯洞的骄傲，穿越武陵的显赫，做为商道时段的浪漫与悲凉。来往的船影人声打破了河谷千百年的清静，又以独有的喧嚣相伴着它变化的四季与无常的情绪。
酉水河是多姿多彩的。酉阳县就有了“渝东南小桂林”的美称，“笔架山林银子滩，三吾山下流清江，高碑夕照醉渔父，玉带深山尽喜狂”。酉水河的沿途有许多这样的山洼，藏着美景，又孕育了特色的民俗文化。酉阳的后溪古镇，至今保存着有数百年历史的摆手堂，每逢土家传统节日和村寨婚丧嫁娶及祭祀等重大活动，土家人都会在摆手堂外燃起熊熊篝火，彻夜欢歌，跳起展现土家先民们劳作、生活、狩猎、作战等场景的摆手舞；表演“花灯四只角，丑角和旦角，唱得喜气来，跳得人孝和。”反串角色，男扮女妆的花灯、体现土家图腾和信仰的阳戏、傩戏等；婚丧嫁娶要哭嫁跳丧，生动地体现了土家族“哭办喜事、笑办丧事”的民俗特点。《酉阳直隶州总志》谓：“酉阳城东一百六十里有后溪河，即酉水也，又谓酉水即酉酬河。盖酉酬河自湖北施南府宣恩县发源，经来凤、龙山界流至卯洞而伏，复出于百户司，南至溪口，入酉阳州界，历酉酬、后溪至石堤会龙潭河入湖南保靖县，至辰州府城南入沅水。”后溪河应为酉水的北源，南源自松桃、秀山而来，称秀山河，沿途有鸡公滩、洞脚、打捞寨、白鹤林、鱼塘溪、田沟大桥、移民风情一条街、梅家河和红岩洞等景点。事实上，摆手舞是整个湘西土家的风俗，土司城、里耶、王村都有着跳摆手舞的宽敞坪场，沿河而建的民居多是青砖黑瓦白屋脊的格局，如同土家的青蓝织布，富有地域特色，也承载着人们厚重的祈盼。
这是一条山谷中的河流，亿万年的流痕给城市打上了烙印。酉阳城即以伏羲洞为公园，永顺城不二门公园就着猛洞河峡谷，松桃城中保留着河道里的断壁陡崖，龙山城边的峡谷上有着35公里的盘山坡路。“天开文运”四个大字刻于保靖县城酉水北岸崖壁间，距河面30米高处。传说清光绪年间，县城罗氏昆仲赴省乡试前，其父请人预测儿子乡试结果。那人站在河码头看了一番后说，罗氏昆仲文理通达，应试并不艰难，唯家乡有大山阻隔，恐文运不开。破解之法是在启程离县的城北酉水码头对岸崖壁上刻天开文运四字，祈求文曲星保佑。罗父依言，遂援引工匠扛木立架，清理崖壁，刻字祈愿。初选何绍基字体，嫌其骨风清瘦，不足醒目，改选唐代书法家颜真卿字体，三次放在上壁，再行刻凿。六十余日后，大功垂成。这年罗氏昆仲果然同科中举，传为佳话。
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，坐火车经过凤滩水库罗依溪、施溶溪一带，见山谷间充盈着清水，倒影山色如画，水呈翡翠色彩，不明穷竟，感叹为大山里的人间仙境。却因机缘巧合，后来得以与酉水朝夕相处。在凤滩的筏道还用的日子里，每年会下行大量的木排。木排会在坝前铺展开去，平坦如坪。在木排间可捞到形似水母的桃花鱼，用玻璃罐装了，养起来观赏。木排多是来自于罗依溪码头，几百方的杉条木被捆绑成成方形，再数十块连成片，由拖轮推着，行一天时间到凤滩。现在的条木会被裁截整齐，在罗依溪上火车运走，更快捷，物资的流通已不是酉水河流的主旋律了。当今的人们似乎在重寻桃花鱼的踪影，但又何处可得呢。
商船的时代，一曲曲船工号子响彻着山谷。“酉水河岸边多处是没有滩的，船帮们拉纤必须把纤索放得很长，沿着陡峭的石壁一步一步地攀移。船帮们宽大的手掌被尖利的岩石磨出了血，磨破了皮，血一滴一滴地浸入石缝，像一点一点的梅花，很艳丽地开着。船帮赤着脚，踩出一个一个的石坎，日子久了，那石坎变得圆滑，并深深地陷进层岩里，这足迹便一直延伸……”——杨再道《酉水船帮》。那是一条在崖壁间踏出的栈道，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与艰韧，又透着对酉水河无限的敬畏。商船下行在想象中定是异常的快捷，唐家商号的船队会在酉水河上拉出长长的号幡，宣示着船舶的主人。货物会在沅陵的瞿家商号上岸，商人们会得到丰厚的回报。武陵山脉中的出产丰富，曾有着康熙年间谷子状元的传说，缸中三年用不完的茶油，一分钱一颗也卖不出去的鸡蛋。
酉水河或许发源于亿万年前的伏羲洞，河流自洞中涌出，奔泻而下，曾几何时，桑海苍田，山脉隆起，又有了新的源头。南源的松桃小河，北源的来凤洗车河，见到都一样亲切，最后都归总于凤滩，载着我们做长远的漂流。
车在山岭上行走，与峡谷中的水流一样的迂回曲折，颠簸着我们的思绪，人们依附公路交通的时段，似乎也只是河流记忆的一瞬间。
河流作为通道的历史不知终结于何时，或许在雍正的土司王朝，或许在二十世纪的水电大发展，船流与商号已为现在的车流超市所取代，但河的流淌还将继续，新的故事又会被演义。
2014年11月21日
本文来源：HPA摄影网
